——“或许是师父知道了他至今还是个处男的秘密?”在齐玉露眼里,解放书局就是个八卦交流站,对于太平县的信息流通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而自己那位秃头老板柳山亭就是这项伟大事业的领军人物。他像演说家一样唾沫横飞,吐出的东西往往夸大其词,并掺杂自己胡诌的细节,因此,他的话格外有可信度和煽动性,使人们选择无条件相信,并且会薪火相传,继续添油加醋传播下去。这一天,柳山亭的八卦老搭档王继红来了,那是个如小山般健壮的中年女人,一呼一吸颇有气吞山河之势,经营着全县唯一一家婚姻介绍所,她在唇上纹了一颗媒婆痣,以兴旺自己的牵线事业。而柳山亭儿子的婚事便是王继红一手促成,因此两人关系甚笃。“红姐!”柳山亭赶忙出来寒暄。“老柳啊,都说那个刨锛儿的疤脸儿,是郭发不?你说要是他,警察不早就找他了吗?”“绝对是他!这玩意儿你还用问吗?”柳山亭说得挺认真,眼珠子发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和我爸学过相面,那小子两腮无肉,恶煞附体,谁不怕半夜被他削掉半拉脑袋啊?”“你那是封建迷信。”齐玉露朗声说,脸已经憋得通红,她一向唯唯诺诺,很少说和别人唱反调。柳山亭大摇其秃头,油光闪耀:“你还别不信,有时候,人得信点这东西,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知道,这世道上,他妈了个巴子邪门儿的事情多了去了。”“行了,给我拿两个文件袋儿吧。”王大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齐玉露,在她眼里,她仿佛瞥见一种信徒般的虔诚,或者说,是盲目。\\盲目吗?愚蠢吗?可是傻子也有一往无前的资格,不是吗?下了班,齐玉露照例坐109路有轨电车来到盛源修车厂。日子真快,距离知道郭发活着回到人群之中,已经三个月了。还好是金秋时节,天还没有晚得太快,她会坐在对面人民公园的长椅上。空气中蒸腾着机油的味道,她已经乔装改扮,拄一条盲杖,有节律地走走停停,鼻子上再架一副菱形墨镜——既可以掩面,又可以遮住残疾,很像那么回事。她像一个跟踪狂,尾随于他郭发,企图掌握他的日常,可悲吗?并不在于偷窥和尾随的本身,而是在于郭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齐玉露这号人。秋老虎歹毒,郭发干脆光着膀子,用汗湿的背心擦掉了身上蹭的汽油,搬了一个轮胎出来,坐在那株大槐树下的阴凉处抽烟,他的指甲里也沾满了汽油,齐玉露盯着他活动着的手——关节粗大,青筋突出,布满伤疤,像是从锐利的玻璃碎片之河中打捞出来,可怖中又带着一丝性感。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在金秋的热浪之中,有人爱已入骨,有人浑然不觉。齐玉露推了推鼻梁上过大的墨镜,镜片上映出郭发的半身倒影,她一阵窒息,这是她和他迄今为止最近的时刻,她不奢求,能有更近的时刻。“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平静脸孔映着缤纷色彩让人好不疼爱你可以随着我的步伐轻轻柔柔地踩将美丽的回忆慢慢重来突然之间浪漫无法释怀明天我要离开你给的爱无助的等待……”是伍佰的《stdance》,郭发闭上眼睛,旁若无人地唱起来,这个时间,这条僻静的街道,几乎没什么人,只有聒噪的鸟叫。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歌声呢?像是一个失声太久的人,那么沙哑,那么惨伤。齐玉露簌簌落下泪来,她觉得他在唱自己,蹩脚的舞者独步在薄冰之上,薄冰如镜面般光滑剔透,映出她小丑般的姿态,同时冰面又脆薄如蝉翼,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堕入黑暗的寒窟,如此危急的境况之下,每一场自我感动的舞蹈,都将是最后一舞。爱他是漫长的黑白电影,唯有那曾经相交的回忆才是彩色——等待、期许、躲避、偷窥,为了郭发,她已经做尽了一切被动而徒劳的蠢事。\\在师父老杜一家,二十年来一直是是杜建树做饭,师母万碧霞打下手,师父那双扭惯了螺丝的手洗去了汽油,在砧板上呈现一种安心的洁净,而师母对烹饪一窍不通,更多是从旁捣乱,杜建树笑着把她打跑,再看她黏糊糊地跑过来——那是郭发难以想象的家庭生活,同样是狭小的四十平米筒子楼,为什么别人的日子就过得那么幸福?许多年前,他也很嫉妒。穿堂风拂过,顷刻间,饭香四溢,也仓皇掠起桌前遗照上的黑纱。“动筷子吧!小八!”郭发呆望着,不知如何下筷子,扑面而来的烟火气让他愣怔——猪头肉、凉拌海蜇头和一打老黑松啤酒,他握着翠绿荧然的瓶身,垂下头只是发呆——老黑松就是松林啤酒,又叫忘情水,喝上五瓶就断片儿,从前,从子弟初中辍学以后,他和“兄弟们”每每完成一次斗殴大业,都要中心广场附近的露天烧烤摊吃夜宵,那时候他酒量很好,喝上十瓶走路都不晃,现在却怎么也受不了那种马尿似的苦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变老了。杜建树清了清嗓子:“你老大不小了,这么下去身边始终没个女人,该走下坡路了,你师母给你介绍个对象。”没个女人走下坡路?这他妈是什么古怪的逻辑,郭发想。他这一辈子都在走下坡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我们小八怎么出来以后怎么这么爱卖单儿了?”万碧霞扯了扯他的袖口,“姑娘人好看,挺不错的,就是腿脚不好。”“腿脚不好就不是毛病!”杜建树,“那孩子我知道,人好,老实、实在,你这条件,还找啥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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