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当大公子即太宗皇帝将启朝皇位传与圣上时,朝野之民心震动可想而知。当时,不仅启朝人心惶惶,甚连燕朝以及其他几方逐鹿天下的藩镇势力,都预判启朝不久将亡于圣上之手。然而,圣上从兄长手里接过千钧重担后,不但以雷霆手段迅速粉碎启朝内乱,且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四五年间就将曾蔑视他的敌手一一逼至败亡,就要一统江山。只是曾经的魏博二公子鲜衣怒马,嬉笑怒骂间恣情任性,而启朝的兴亡天下事,悲凉只自知,在那冰冷彻骨的埙声中,仿佛皇图霸业千秋功名也只是空梦一场,唯有寒江残月千山暮雪,从古至今从未更改。深沉夜色中,皇帝撇下随侍,循声踱入一处苑所,见四处黑漆一片,唯斜左方一间房亮着灯,苍凉埙声正从中传来,就近前推门走进室内。此间花室中,慕烟尚未察觉有人到来。一盏孤灯下,她背靠着坐在花架后,神思全浸在所吹奏的幽沉埙曲里。元宵是团圆的节日,而她只能形影相吊。若生来孤寂也就罢了,偏她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元宵夜,父皇还未性情大变,依然爱她如珠似玉,亲手为她制灯,她高兴地提着花灯与皇兄看、与萧珏看,挽着他二人的手在宫中奔跑,在漫天烟火下肆意欢笑。曾经灯明月圆人团圆,而今世事严冷不堪回首。哀思愈深、埙声也不由越发悲切之时,慕烟忽听见室内似有来人脚步声,连忙断了埙音,起身转首看去。
那厢,皇帝也已寻到埙音来源,正走到花架前,就见对面灯光一晃,有人影忽地站起。因为长条案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花盆,昏黄的灯火下,花架两边的皇帝与慕烟,都只能透过花叶缝隙隐约看到对方的眉眼。慕烟所见,是年轻男子的深邃眉目,眉睫漆黑洁净而目光明亮且又深不可测。而皇帝所见,则是女子泛红的双眸,她眼底漫着泫然水光,宛如梨花带雨,像是若有风吹,就会有泪水颤颤如雨珠坠落枝头。因为埙曲飘忽着暮寒的死气,皇帝原以为是名白头宫人在吹奏,但此刻看花叶后的眉眼却只是名少女,不由心中微诧,一时怔忡未言。而花房向来冷清,除了有时来替主子要花的太监宫女,不会有外人来此,慕烟就以为对面之人是担着找花差事的内官,匆匆将埙藏在袖中,收整心神,就问对面男子道:“公公是要什么花草?”皇帝见花架后的少女竟称呼他为“公公”,眸底滑过一丝暗芒,正要说话时,却听少女先惊呼一声。原是皇帝适才推门进来时未合门扇,室外骤起的一阵疾风涌入室内,径将那盏孤灯扑灭。少女似极其怕黑,在室内陷入黑暗的一瞬间,便仓皇惊叫了一声。而后皇帝就听黑暗中她似乎是撞在了花架上,花盆倒地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如平地惊雷。九岁那年被父皇投入地牢的漆黑三日,是慕烟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从那年起,她患上了畏惧黑暗的怪疾,一旦身边骤然陷入黑暗,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心神战栗、颤抖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呼吸困难,昏厥倒地。慕烟无法控制怪疾发作时的自己,她趔趄着撞上花架又摔倒在地,仿佛又沉入了可怕的梦魇中。似乎又是九岁那年,她趴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喃喃呼唤父皇、皇兄、萧珏,一声又一声,直至绝望如海水将她淹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暗室如深海令人窒息,花房外亦风挟雨起,泼天泼地似要将人间淹没倾覆。被纠缠在漆黑梦魇中的慕烟,只觉自己是无边雨海上一叶无系孤舟,她的父皇,不管是曾宠爱她的父皇,还是要杀她的父皇,都已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故国已亡,至亲皆绝,她在这世间孑然一人。唯一,这世间她唯一的旧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萧珏。然而,这唯一和她有所牵系的旧人,却是她绝不可再有牵系之人。九岁那年,她与萧珏就已“生离死别”,而今,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王朝以及至亲的性命。尽管逼死皇兄的人是萧珏的皇帝叔叔,但萧珏也是启朝萧家之人。无法排遣的心中痛楚,令慕烟畏惧黑暗的怪疾,发作地更加厉害了。冰冷的砖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抱臂蜷缩着身子,仿佛周遭黑暗里蛰伏着噬人的野兽,它们正张露獠牙,等待在她断气的那一刻,争抢着扑上来撕咬她的尸体。皇帝夜间视力优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望见室内情形。他绕走到花架后,见少女正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看不清她具体形貌,就感觉她纤细的肩头瑟颤如风中落叶,形容娇弱不堪,似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紧抿的唇齿偶逸出一丝隐忍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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