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未再深问赏赐之事,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少女低道:“姜烟雨。”皇帝在心中一记,暗想回头令人查查这处花房管事。因外头雨仍未停,被滞在此处的皇帝无事可做,既想起少女那尽管悲苦却颇为动听的埙声,就让她再吹几支埙曲来听听,打发时间。然而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却磨蹭半晌,还未将埙从袖中拿出来。皇帝不认为这少女有胆量违抗郡王命令,只想起她在灯灭时曾摔倒在地,也许那时埙就摔坏了,少女没法给他吹奏,可又胆怯地不敢回明,就这么拖拖拉拉。皇帝只是想将埙拿过来看看坏没坏而已,然而他牵住她衣袖一角,欲将那埙拿出时,少女却死死攥捂着衣袖,双眸瞪圆了看他,眸底浸漫着深深的惊恐,眼眶急得通红。如何能让萧珏看见这鸾纹紫砂埙,这是皇兄打小就不离身的旧物,萧珏曾在燕宫中为皇兄伴读三载,自是认识这埙,尽管多年过去,也许他还没有忘记。燕朝已亡,父皇、皇兄都已去了,清河公主就该是个死人,早就死在多年之前。慕烟不愿萧珏猜晓她是谁,她死死攥着袖中的陶埙,仿佛是攥着自己在这人世间最后一丝薄弱的自尊。皇帝如何知晓少女幽戚心绪,只见少女的举动似在违抗他,帝王说一不二的威严性情上来,就要略使力将那埙强夺过来时,忽然间手背一凉。是一滴泪水突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少女急得通红的双眸已然濡湿,她望他的眸光浸润着茫茫的水汽,眸中随细泪闪动的恐慌与窘迫深处,似蕴着悲凉的恳求,然而她似又不愿他看见她的恳求,低下头去,两手越发拼力地捂攥着那只埙,仿佛那是她性命所系。皇帝原为一宫女竟敢违逆他而微觉恼火,然而那滴泪似从他手背坠到他心底,直接洇灭了那火气。他看着少女,见她垂泪盈盈,纤弱如琉璃水晶,仿佛他若强行夺走那埙,她就要碎了,不由将手渐渐放开。罢了,和气的永宁郡王,岂会为一破埙同一宫女动气。皇帝给了自己台阶下后,见少女虽渐渐止了泪水,但容色比先前更是苍白,想她怕是又吓到了,就用温和语气,随找了句闲话问道:“你的埙曲,是同谁学的?”因刚流泪过,她回复的轻弱嗓音闷闷的,“家人。”皇帝想她那悲苦埙曲透着伶仃之意,就问:“你的家人还在世吗?”果然见少女垂首低道:“都不在了。”
皇帝又问:“一个故人都没有了吗?”少女没有立即回答,在僵着身子沉默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晕黄灯影下,纤弱伶仃的少女在流过泪后,却非越发软弱无依,而似有一股清冽之气。她濡湿的眼角、淌过的泪痕,仿佛都被冷夜寒气凝上一层薄冰,整个人如是冰玉琢就,骨子里似有宁为玉碎的气韵。皇帝凝望着这样的少女,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听室内岑寂无声,而室外风雨渐渐停了,唯有廊檐瓦际落水犹在点点滴滴,偶一声叮当摇响,泠然如是古磬,应是远处殿角的悬铃,皇帝忽然在这一声中似是醒神,想雨既已停,自己还坐在此处作甚。就站起身来,心头却似又泛起几丝茫然,皇帝驻足看向那少女,见少女匆匆退后半步,如仪向他微微屈膝,嗓音平静无澜,“奴婢恭送郡王殿下。”像是盼着他走。皇帝凝眉再看了少女一眼,就提步向外走去。推开房门跨过门槛时,他也不知为何,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见少女立在摇曳花影下目送他的离开。他望不明白少女眸中深意,就觉她的眼神,仿佛是今生最后一次看他,此后红尘万丈,形同陌路,再不相逢。深夜雨后,候等在西苑夹道的御前近侍,见圣上出来,立躬身提步跟侍在后。因圣上不提在内之事,御前总管周守恩也不敢多问,就恭谨侍奉圣驾回了清晏殿,伺候圣上更衣盥洗后上榻安寝。今夜周守恩轮守上半夜,其他值夜太监分别值守在外殿各处时,他作为天子亲信,就执拂尘肃立在寝殿槅门帘外。因听帘内圣上上榻许久后都未安睡,似有两分辗转反侧的意思,周守恩不由想圣上是否是孤枕难眠。圣上是在十八岁那年冬天继承皇位,次年初解决启朝内乱后,就在朝臣奏请与独孤太后安排下,迎纳功臣之女入宫。从前因军国大事繁冗,又需频频御驾亲征,圣上经常数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入后宫半次,而今天下将定,无需为朝事夙兴夜寐、东征西讨,圣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是否会匀两分心思到风月之事上来?所思似乎有理,但周守恩又感到怀疑,因圣上还是世人眼里声色犬马的二公子时,其对“色”之一字也并不热切。寻常贵族子弟身边美妾环绕,多未正式娶妻就已当上父亲,可圣上如今年纪二十有三,膝下依然没有一子半女。若不是为孤枕难眠,那圣上还是在为夜宴上事,圣心烦扰?默然侍在槅门外的周守恩,心中思绪随着殿角铜漏滴响暗暗浮沉。不知是民间捕风捉影,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自去岁起,悄有传闻在朝野间逸散开来,道圣上后宫之所以四五年仍无婴儿啼声,是因圣上龙体有恙,道圣上若在继承人之事上力不从心,这大启江山将来应是要交到永宁郡王手中。
第一版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