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是听大家喊海容、海容,就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海容。
海容一直呆在一个地方,常常趴在透明冰冷的玻璃后面打量外边走来走去的人,无聊了,就从已经温出两只掌印的玻璃墙走开,躲进监测仪后面的死角。
白色在这个空间无限延伸,直到被一个站在漂浮屏后面黑发黑眼的男人终止。这个地方的人戴着镜子般的面罩,厚重的手套,海容拽了拽自己身上轻飘飘的单衫,扯扯长到胸口的头发。
被称作江院的黑发男人把目光落进玻璃墙,对人类男孩表现出的神经质很感兴趣,调动室内机械臂将死角里的男孩捉了出来。检阅完所有指标后拒绝了旁人递上的防护服,从凭空出现的开口走进关着男孩的玻璃舱。
江院戴好手套,机械臂替他固定了男孩乱动的下颚,两根手指捏住他的舌头,按压舌根,口腔隔着胶膜依旧十分烫手。
男孩抑制不住干呕的时候他才抽出手指,那些站得远远的助手在机器为江院消毒后才敢上前,如临大敌般取下那只沾满唾液的手套。
海容耷拉着眉毛和脸,手脚并用跑回那个能将自己遮挡严实的机器后面,他打有意识起就被限制在这个仅有一台仪器的地方,他的肤色是深于其他人的,四肢是瘦小的,偶尔的离群情绪会令他低落,但都不如今天感到的屈辱强烈。
他眼眶发酸窝在那一小块地方,可怜得几乎被单衫掩埋。江院看见他透过布料瘦骨嶙峋的后背,朝助理说:“他太瘦了。”“江院,目前只能注射少量营养液。”男人没有再讲话,轻轻点了点头。
隔天海容睡醒,玻璃舱人员锐减,仅剩下几个总是围在操作台做记录的人,还有那个黑发黑眼五官冷直的男人。海容悄悄爬下检测仪的座位,蹲在地上望着他,朝透明的玻璃墙一步步挪过去。
江院听见碰的一声,抬头是男孩捂住脑袋摔了个大马趴的样子,几个助理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
海容哭丧着脸退回原地,藏到机器后面。过了一会儿讨厌的机械臂又把他抓起来,像昨天观察牙齿口腔再检查了一遍他的眼睛、耳朵。
瞳孔过分暴露在空气中,海容的眼皮止不住颤抖,极近的距离使男人也被他观察得很清楚,他紧盯男人微凹的眼眶,皮肤贴着底下的骨留有一些薄薄的走势,不像其他人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白色里,但厚重得令他产生无法呼吸的错觉。
江院最后捏了捏男孩的耳垂,没有戴手套,海容觉得凉,刺得缩头缩脑试图把脖子从机械臂抽出。
他啜泣似的两声哼哼没能打扰江院继续调试机器,颇为沮丧地吊在半空,手指动来动去,机器对比下肤色尤为深。
也不懂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鬼画符,于是再度挣扎道:“海容,海容!”
海容别扭,发音四不像且怪异,闷着层膜一样讲不清晰,好在男人依旧日听懂了,中止屏幕计算,指着自己字正腔圆:“海容。”他重复三遍,语速逐渐增快,“海容。”男孩拧着脸模仿:“海容。”江院再指指自己:“江海容。”原来他不是海容。
男孩躺在于身量相比绰绰有余的座椅,不知时间地想着如果他不是海容,那他究竟叫什么呢?
偌大的白色空间令他无法继续思考,只好默默等待那种天然的昏睡欲望来袭。
纯白到毫无瑕疵的曲面墙壁突然出现一条细小的直线。男孩蓦地瞪大双眼,轱辘爬起来,看着直线扩展延伸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框里铺满江海容头发相同的颜色,他看得楞在原地,好一会才蹭地蹦下去,小心翼翼摸到舷窗。
外面一望无垠的黑色里有跳动着的微小的白色,他不需要踮起脚也看见了除了这座玻璃舱以外庞大绵延的船体。
男孩每天盼着那扇窗会再次打开,没人的时候就蹲在地上,睁着眼睛巴不得把墙看穿看透,他特别想要一颗那些会发光的东西,一想到整个人都发痒,呆不住地爬来爬去。
江海容检查他,他也观察江海容,听见他和别人说话,记在心里,等灯光熄灰的时候,他躺在椅子上举起手,一遍遍掰着指头,用自己的方式重复那些音节,叽里咕噜有模有样地创造词汇。
江海容随手打开监控就看见他在自己逗自己玩儿,因为计算而注意力高度集中紧锁的眉头松动下来,才放空似地坐了一会。他从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书,轻车熟路翻到需要的页数。纸张被保护得很好,即使触感粗糙,但江海容享受摩擦带来的阻力,疲惫的神经会因此恢复黏性。
书上文字不多记载不甚详细,唯独一幅插图总能让江海容想象很久,那上面画着一座山,越往下走树越多,几个穿着鲜艳涂抹彩泥的人类围在旁边,唯一一行批注窄窄写在右下角,阐明画作来自近乎已经失去痕迹的公元2298。
舰上出生的人不会特意观赏一望无际又一成不变的星系。但江海容想起男孩在舷窗升起时雀跃的样子,像百科里描写过的跳蚤。
他将指腹贴在控制窗檐的按钮上,可还是没有像之前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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