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府尹也松了一口气,自忖丢了吉星也不碍战事,自己的人头可以保全,在官衙中置酒欢饮,浑然不顾兖国长公主仍下落不明。二十七日,完颜彝领忠孝军赶到禹山,次日,达及保便发现蒙军隐藏在汉水岸边。此时金军驻扎禹山已近十日,寒冬雨雪,粮草不足,无以为继,只得下山入城中补给。蒙军趁金军下山之际发起进攻,并一路追击,试图歼灭。金军由最精锐的忠孝军殿后,且战且退,于夜晚二鼓时分全部撤入邓州城中,并迅速布置城防,严阵以待。蒙军攻城三日,毫无所得。正月初一,唐州、方城等地的百姓还未及欢度新春,就被突如其来的蒙军烧杀抢掠,因邓州连攻不下,拖雷转而派一支偏师扫荡南阳盆地,铁骑所到之处焚毁无余,方城县令丁谨劭逃避不及,全家被杀,桃源里也被大火烧成一堆焦炭,霓旌等皆葬身火海。金军闻讯后迅速出击,一路追至南阳五朵山,并与从阌乡赶回的杨沃衍顺利会师。杨沃衍初来乍到,愤愤埋怨金军贻误战机,放纵蒙兵深入国境,移剌蒲阿怒道:“蒙军就在前方,你们别像大昌原、旧卫州、倒回谷似地放走了敌人!”杨沃衍不料他矛头竟转向完颜彝,颇觉意外和尴尬。完颜彝立在帐下,久久不置一词。适才移剌蒲阿借题发挥,他并非听不见,只是听闻方城、南阳已城墟烬,心中悲恨至极,除了怒视移剌蒲阿之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完颜合达知他二人素日不睦,忙遣诸将回营稍事休整,完颜彝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将脚下冻硬的土地踏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响。“若不是参政一次次误判战机,这些百姓就不会死!蒙古人固然可恨,误国误民之人就不可恨么?!”他痛恨难平,一把推开达及保递过来的酒囊,“我带兵给方城百姓修过房舍,也曾与兄长师友在南阳狩猎赋诗,可现在……那里已变成一片焦土!”达及保从未见他如此愤怒,不知该如何相劝,心中念叨:“要是那个能说会道的李小子在就好了……”想到李冲,忽然灵机一动,瓮声道:“您别生气了,想想长主!”想起爱妻,完颜彝心中愈发惨痛,这些日子以来,听闻移剌蒲阿一次次决策失误,困居深宫的爱妻越来越危险,自己却束手无策,忧急愧疚折磨得他几乎发疯,每每暗中祈祷李冲与纨纨能将她一起带走,可又觉此念太过无稽——自己在前线杀敌,情深义重的妻子又岂会独自逃生?衣上雨,眉间月,滴不尽,颦空切。达及保看不下去,嚯地站起,压低声音道:“将军,管他娘的,您也走吧!留着还要受这腌臜气!”完颜彝默默看他片刻,伸手轻按他一边肩头,低声道:“好兄弟,你怪我么?我放了李冲,却没让你走。”达及保摇摇头:“都跑了,谁打仗?再说了,他有个仆散姑娘在等他,我……我找谁去?咱们忠孝军个个都赤条条的没牵挂,只有您……唉,您也带了长主走吧!”完颜彝苦笑道:“我这辈子走不了啦。”达及保瞪眼道:“为什么?!”完颜彝长叹道:“除非四海清平,我才能解甲归田,去过些清静的日子。”达及保噎了半晌,跺脚道:“这怎么可能呢?!”“此生是不能够了。”完颜彝凝望帐外彤云密布的天幕,似要穿过阴沉的虚空看到云端之上的另一个世界,“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这世上不再有杀戮战乱,不再有君王猜忌,男女婚嫁只凭自己心意,两情相悦便可以长相厮守——或许,会有那一天的。”达及保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愣道:“百年后千年后,那……那有什么用?咱们早就不在啦!”完颜彝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在何处听过,他想了许久,眼前渐渐浮起一片桃林,疏条光枝间,爱妻蹁跹回旋,头上金带灿耀生光,身上白衣随风飘舞——他终于想起,原来是她曾说过。“不要紧。”他回答达及保,也回答妻子,“我们不在,花还是会开的。” 故国乔木(三)军溃李冲一路驾车西行,携老扶弱颇为支绌,亏得他自幼流荡草莽,惯识世路,总算平安到达荥阳西侧的须水镇。离京越远,路上越不太平,李冲教完颜宁与纨纨用碎布垫在齿颊间,采野栀子煮水染黄脸蛋,蓝草根捣汁涂眼圈嘴唇,又教福慧将花白的头发剪下一绺,用米浆一根根粘在眉毛和下颌上扮作老翁。改装完毕,三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起来,福慧笑道:“姑爷好本事,我都认不出姑娘和公主了。”话音未落,李冲也走过来,头发胡须乱蓬蓬地,一口白牙染得又黑又黄,敞着两条腿,看起来倒有四十岁光景,纨纨本能地惊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小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手拉手笑个不住。完颜宁立在一旁,也露出安静的浅笑。她初时只是被迫出京,及至离皇宫越来越远,心情竟越来越轩畅,眼前虽是“野哭千家闻战伐”,她却别有一番天宽地阔、山高水长之感,转而发自内心地渴望走得远些、更远些。路上餐风宿露、千里荆榛,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受的苦越多,离那个金玉牢笼中的身份就越远,她不由自主地欢喜,努力吞咽着冷硬的麦饼,甘之如饴。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竭力侧身贴着板壁,让纨纨和福慧能在狭小的车厢里睡得舒服些。冬夜漫长的黑暗中,有许多张亲切的面孔从眼前一一划过,嬷嬷、殿头、流风、兄长、徽儿、姨父、姨母,还有身边的纨纨与福姑姑,这些温暖点滴汇入心底,最终万流归宗,化为丈夫宽广的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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