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颗大颗的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砸落到光润的水磨青砖地上,兄长擦去满脸泪水,强笑道:“芸娘平安回来是喜事,咱们该好好庆祝才对。”她看着父母鬓边的白发,看着兄长满眼的疼惜,心头那口强撑着的气忽然就散了,低头拭泪道:“女儿不孝,在金国时曾嫁县官为妾,那老爷也是汉人,经不住我再三哀求,才放了我回来。”父母兄长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颤声道:“我们原听说你落在金兵手中……好,好,嫁的是汉人就好……”二老眉心的皱纹舒展开来,她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释然,又有些怅然——拗了一路,千不甘万不愿,到头来终究是听了那个人的话。之后的生活似又回到了嘉定十四年之前的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日长闲坐,无非焚香挂画、点茶插花。闺中绣罢,她便去二老膝下尽孝承欢,或去兄嫂房中哄逗甫交一龄的小侄儿,听到小婴童奶声奶气地把“姑姑”唤成“嘟嘟”,忽然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姑姑”。她曾许多次肖想过那“姑姑”白衣胜雪、清极生妍的模样,在王府时,也曾为可能的见面而忐忑不安——按照礼仪,她必须忍辱向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屈膝参拜。然而那人多次进出王府却从未造访过她,仿佛毫不在意她的存在,她自嘲地笑,笑自己撞了南墙仍自作多情,她本是明日黄花,那人自然是不屑理睬的。一路上,杜王妃眼神躲闪,还没被追问几句就涨红了脸,于是她立刻猜到了这避重就轻的主意源自何人。小公子曾不遗余力地赞美过那人的聪慧机智,她却惊讶于那份恰到好处的妥帖,不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也不是自以为是的施舍。她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或许,无关乎身份与美貌,甚至无关乎清白,只这一份洞明悉事又不露痕迹的体贴入微,已足叫热血男儿为之心折。暑濡渐消,碧天夜色清凉如水,转眼已到七夕。这一日,她拗不过兄嫂,只得乖乖换上新裁的薄罗衫子随他们去涌金门外闲耍散心。西湖畔游人如织,到处是宽袍缓带的书生,到处是粉光脂艳的仕女,沿岸商贾林立,叫卖着各色鲜花鲜果、彩线彩绡,临安的一切都还是她离家前的旧模样。她恍惚微笑,隔着滔滔淮水和滚滚长江,重忆起三年前的那个七夕,那日他曾许诺她的“送你回家,回南朝”终成了真,可她真正想要的,却还没来得及让他知道。她随着如潮的衣香鬓影缓缓向前,眼看已行至清波门外,忽听一声“周兄”,一个穿苍色襕衫的青年儒生不知打哪冒了出来,与兄长见了礼,又紧张地唤了声“周姑娘”,低着头向她一揖到底。她平淡地还礼,在金国的八年早已消磨尽女儿家的羞怯。兄长笑道:“你不认得他了?这是郭家哥哥,从前见过的。”她微笑着抬头打量,只那么一瞬,郭处仁白净的面皮已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承受她清澈的目光,嗫嚅道:“这么多年了,周姑娘不记得了吧。”她笑道:“记得的。”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目光,又补充道:“以前哥哥常说,郭相公是他的好朋友。”郭处仁的神色又微微黯了下去,仍温和地向她微笑:“原来如此。”兄长不死心,力邀他一同回家过节,郭处仁和言推辞:“嫂夫人与姑娘闺中乞巧,外男不敢杂处,还是改日再登门叨扰邦衡兄。”她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却没有再说话。回到家,兄长小心翼翼地解释:“芸娘,你别生气,这事我和爹娘决不勉强你……实在是子山求了我多次了,他的性情为人我是知道的……”她依旧沉默,兄长便不敢再说下去,讪讪地离开了。母亲也娓娓劝她:“子山这孩子从小和衡儿一起长大,是个实诚人,他前头的娘子嫌他呆笨,他也不计较,爽爽快快写了合离书,还把大半家财都给了那妇人。衡儿总说他傻,我和你爹瞧着这孩子是心善……”她垂眼不语,母亲搂着她,颤声低道:“我的儿,你去了八年,如今回来才三四个月,叫我怎么舍得!我和你爹原本想好了,要安安稳稳地护你一辈子,决不能再叫你受苦了。可是,若是子山这孩子,我们是信得过的……芸儿,女儿家……终究是有个归宿好些呀。”她无言苦笑,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将八年经历和盘托出,或可省下这些麻烦。毕竟,知晓一切却毫不介怀的,世上不会再有,父母早就心取了他,时常婉言劝她,她却不敢答应,生怕又一步走错,抱恨终生。直到母亲急了,握着她的手愁道:“就是个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呀,你总这样拖着,再热的心也会变冷的,心冷了就回不了头了!”她一凛,咀嚼着母亲的话,忽然间豁然开朗。半年后,她红灯彩轿、笙箫锣鼓地成了他的继室妻。洞房花烛,帐垂香暖,他的紧张尤甚于她,生怕弄疼了她、惹恼了她;她暗自惊讶,惊讶男子在床笫间竟会这般小心翼翼、轻怜痛惜,全然颠覆了她以往所知。婚后的岁月平淡而安稳,父母兄长没有看错,他确是个温良忠厚的男子,虽不善言辞,却处处爱重她、疼惜她,公事之余便回家陪她,在公婆面前维护她,携她遍览西湖山水,从不在意旁人的闲话。时光荏苒,一年后,她偶感不适,对了脉才知已有了身孕。他大喜过望,抱着她不知该怎么疼才好。她自然也是欢喜的,可欢喜里却搀着一丝隐忧——沦落风尘的时节,她用过许多虎狼之药,早已损了根本,不知还能不能平安诞下他的孩子。九个月后,她奇迹般顺利地产下一个健康的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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