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与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水汽来到梳芜院时,黎蕴正站在房中对窗练字。
山水是个沉静性子,见着覃与孤身前来便知她是想同黎蕴独处,是以将人请进屋后便合上门又悄声退了下去,屋内沉浸于泼墨挥毫的黎蕴半点未察自己身后多了个人。
大敞的窗外是靠着影壁的几株伶仃瘦竹,夜雾伴着暮色缓慢下沉,裹着水汽的寒意从窗沿一点点爬进来,顺着他握笔过于用力而青白的指节,攀上他凝着寒霜的侧脸,在他眼底结成坚冰。
平素温玉一般的人,此刻锋利尖锐,仿似出鞘的剑刃泛着湛湛寒光。
覃与兀自欣赏着他此刻剥去厚重伪装、露出内里真实的灿然光华,心底仍不禁浮出些许惋惜。
若非帝王昏聩,强加罪名,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大厦倾颓、被困欢场的境地。这双手,或许本该执缰扬枪、斩落无数来犯之敌,而不是一腔怒愤地握着笔,在纸上挥舞出无用的狂草墨迹。
可惋惜,也就些许。
黎肇明明手握十万大军,有的是办法与机会自救,却到死都还心存幻想,指望着那帝王能够抽回插进他胸膛的利刃,顾着往昔情分,予他一丝怜悯。
可他真不懂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将自己的一切全都交付他人之手的下场,永远不会是感恩与同等赠还的赤诚。更何况,那是最懂得敲骨吸髓、榨干手下人一切利用价值只为维护自身统治的帝王。
活着尚且还有一争之力,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覃与敬佩黎肇的忠君爱国、至死不渝,但换做是她,她不会赌那压根经不起考验的过往情谊,更不会让自己、让家人沦落到这番被动境地。
而黎蕴黎蓄这对兄弟……覃与相信他们手中绝对握有足以翻身的底牌,否则那位能够笼络左家与覃家两股力量的七殿下不会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动用手头的力量去保全腌臜之地的两人,又如此费神费力地将他们送来她手上。
既是如此被人惦记的力量,想必绝对拥有不容小觑的威力,那么,此前两年的时间,他们应当和黎肇一样,有着逃出囹圄的机会与能力。
如果说之前两年周遭遍布眼线实在无能为力,那么在挟持住她的那晚,绝对是个千载难逢的脱身机会。
可太多东西绊住了他们的手脚,黎家的名声,兄弟的性命,甚至是那些她随便用来诈他们的忠仆们的安危……他们越是有情有义,身上背负的枷锁就会越来越重,那么距离为黎家翻案也就越来越遥远。
血债若不能及时清算,便会因着时间流逝变得寡淡苍白。高座之上的帝王仍旧和两年前一般逍遥快活,身首异处的黎肇却早已化作一架枯骨。
这位被精心培养的黎家儿郎早前也该是舞刀弄枪的一把好手,而今不过两年,他竟连自己来了这许久都迟迟未觉。
实在是,叫人惋惜又失望。
不过交易一场,她只要将线牵好就行,至于后续,她管不上也不想管。
“谁惹你不开心了?”
静谧的室内骤然响起的低缓女声像是一道定身符,始终看着黎蕴表情的覃与清楚地看到了那副完美假面转瞬便粘回他脸上的一幕。
如此娴熟自然,不过睫羽颤动间,藏锋于鞘,又恢复了翩翩如玉的温润模样:“小姐何时来的?”
覃与视线落在他下唇的浅浅咬痕上,诧异在展眉笑开的刹那一闪即逝,她走至长桌前,垂眼看着纸上字迹癫狂的草书,大小不一,层层迭迭,都是一个“静”字。
“想要心静,这样写可不对。”她挪开最上面几乎被墨迹涂满的纸,伸手覆在他右手,带着那支已经卸去大半力量的笔一笔一划地在雪白的纸上缓慢写出一个“静”字。
黎蕴能够察觉到她包裹在他手背上的灼人温度,也能够借由这个半拥的姿势尽情地观察她。
她是这样纤细,握笔的手却沉稳有力;她的眼神这样淡漠,与他相贴的身体却如此之热;她明明是被他半拥于怀垂眼俯视,从容姿态却仿似高位之上永远被仰望之人。
他半点不意外阿蓄对她的好奇,因为即便是他,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矛盾特别的女子。
被她吸引,大抵与人习惯仰望月亮一般稀松平常。
他的视线从她眼尾晕红移开,落在已经写出一半的字上。
工整规矩的楷书,一横一竖,慢之又慢,将他满心奔逸的情绪悄然收拢,然后被理智锁进匣子。
他理应装成阿蓄的,就像此前的无数次般,几乎没有人能够识破他们自小就互换身份的熟稔。可阿蓄说过,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理应亲自来试探一下的,甚至为此咬了一个和阿蓄同样位置、同样深浅的伤口。可不知为何,在她握住他手,带着他写这个“静”字时,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装成阿蓄这个选项。
于是在她勾出最后一笔放开他手时,他撑住桌沿将人困在了双臂之间,俯身欺近她回头看来的眼,问道:“小姐是来见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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