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有些热了,俞嬴却穿着全套的礼服,一进魏侯宫殿,便低头趋行,揖拜之礼恭谨舒展,一如从周礼中走出来的人。魏侯击脸上露出些舒泰的笑意:“如今礼崩乐坏,真是难得见尊使这样有规矩的人了。之前曲自固与寡人说,尊使是儒家弟子,与十几年前的公子俞嬴既是同族,又是同门,可寡人看,尊使比公子俞嬴可要守规矩得多。”俞嬴腼腆一笑,脸上带着她如今这个年纪的真诚:“其实,外臣见旁的君主,也未曾如此。外臣虽无知,列国却也都曾去过,其中无一如魏这般强大;列国君主,外臣也曾见过几位,无一如君这般威武。以魏之强,外臣不敢失礼;以君之威,外臣心悦诚服,不愿失礼。”说着俞嬴再次施礼。魏侯大笑,抬手轻轻拈须:“小小年纪,这般会说话。快莫要多礼了。”俞嬴笑着谢魏侯。见魏侯用手拈须的姿势极小心,其胡须又比从前丰盛许多,俞嬴便知道,魏侯这是粘了义须——看着倒确实更威武些,只是若不小心拈掉了,岂不尴尬?俞嬴前世见魏侯的时候,四十岁的他胡须虽少,对此也很是在意,却还是不粘义须的。有的人越老越通透,有的人则越老越固执——魏侯无疑是后者。固执有固执的好处。“尊使适才说周游过列国,又说列国无一如魏这般强大,果真吗?与魏国同源的赵国韩国,东边的齐,南面的楚,西面的秦,哪一个不是大国?怎么能说只魏独大呢?”魏侯微笑问道。“外臣从不虚言。赵韩与魏同出于晋。外臣从北来,听小儿歌谣说:‘魏赵韩,一生三;三晋起,终归一。’”魏侯神色认真:“哦?竟然有这样的童谣?”俞嬴点头:“俞嬴下车去问,众儿说不出是谁先传唱的。从前上天有所示,多令星宿下凡,化作小儿,造作谶谣,这想来就是了。这三晋归一,归的是哪国?”俞嬴自问自答:“自然是魏。此无疑也!”“尊使试言之!”魏侯坐正,双目炯炯,看着俞嬴。“姑且不说君治国之智,群臣之忠,也不说武卒之强大,魏国之富庶,只说赵韩。韩国尽处于魏之包围中,其形似一瓠,若从中间天门、高都处将此‘瓠’断开,分而击之,韩国便入魏囊中矣。”魏侯微笑着点点头,却旋即正色道:“韩也还罢了,主要是赵。赵人悍勇,赵又占地甚广,当今赵侯继位后,颇多不轨之举。”“俞嬴以为,赵固然地广,人口却少,尤其赵之西北,常百里而无一城郭,故而看着地域广大,其实这些地方并不难攻伐;再者,君忘了君之故封地中山了?若魏再得中山,将赵如韩一般,一分为二,伐赵又有何难?”魏侯缓缓点头。“况且——赵君多寿数不永,君位更迭几乎代代都有事情。”俞嬴微笑道,“从前虽有‘师不伐丧’的规矩,但三晋归一,顺乎于天,倒也不用太拘泥。”魏侯笑起来,却摆手道:“哪有尊使说得这般容易?”
俞嬴笑道:“外臣也知道,此非一时一日之功,但总有一日三晋尽归于魏,此天命也。”魏侯笑着点头。俞嬴却正色道:“外臣僭越说一句,既然此为天命,魏其实大可不必如今急着三晋归一,毕竟赵韩所得之地,日后便是魏地,此时赵韩所得之民,日后便是魏民。如今外敌未清,便急着统一赵韩,倒恐怕为外敌所乘。”魏侯想了想,再次缓缓点头。“外敌者,西秦、南楚、东齐而已。西秦失河西之地,被魏死死地摁在淆函以西,已不足虑。”魏侯脸上笑容愈盛:“尊使亦认为秦人不足虑也?如今魏国多有一些轻狂人,喊着秦是魏国心腹大患呢。”这“轻狂人”中一定就包括自己那位新知己皮策……俞嬴笑道:“哪国皆有轻狂人,君又何须理会呢?”魏侯点头:“尊使适才说秦不足虑,那便剩下齐楚了。”“楚国,着实疆域广大,但毕竟不在中原。外臣以为,魏国或可与越结盟,用越国牵制楚国,再看准时机,慢慢蚕食楚魏相交之地。”俞嬴神色一肃,“魏国当下所虑者,齐耳!”魏侯脸上带了些微妙的笑意。“齐如今侵燕,俞嬴作为燕国使臣,来魏国求援,此时说齐是魏国当下外敌中最宜讨伐者,似乎有搬弄是非之嫌。俞嬴不避嫌疑,请为君说齐国之事。”“尊使倒是敞快人。既如此,且试言之!”听她将话挑明,魏侯笑道。“燕国居北,与魏不接壤。燕与齐赵都有相争之时、相争之处,却一向与魏亲睦。这几年,齐国常常伐燕。每次魏都带着赵韩来救燕,魏军来,齐人则退,次年却又来——外臣不懂,齐人这是伐燕,还是妄图挑战于魏?”俞嬴道。魏侯面色微变,片刻道:“当今齐侯年轻,确是有些不稳重。”呵,不稳重……俞嬴微笑,缓缓地道:“适才说到三晋归魏。君若非此时之魏君,而是三晋归魏后之魏君,再看这中原,谁是心腹大患?”魏侯面色大变。若三晋归魏,彼时中原大国只有魏齐而已。俞嬴微微皱眉:“齐国侵燕,未尝没有这层意思。燕虽贫弱,国土却不算很小,齐若得燕,怕是也能与彼时之魏抗衡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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