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语莺回头,眼底还有一层红意,轻轻吸了口气:“我在看她的字。”
“你外婆?”
“嗯。”她抬起头,声音温柔又低,“她写得很好看,像是刻出来的。她那个年代连吃饭都成问题,毕生会写的字不多,但是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纸上。
纸上那些字迹,笔锋有些颤,却极其用力。
“她写得确实很好。”他淡淡地说。
叶语莺抬起头,眼神有些湿:“你知道吗,她其实没念完小学。”
“我知道。”程明笃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活得明白和学历没有关系。”
“你的至亲或者好友,会在去世前为你留下一些最后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陆陆续续收到这些,并且一直经历分离。”
成长意味着一段经历别离,不断变得孤身一人,身边的一切人都是过客,只不过有的人停留得久,有人停留得短,哪怕是相伴终身的伴侣,也不可能在作古的时候与你同行,所以,人终究独自面对死亡,独自面对这孤寂的一生的。
程明笃语气很平,却带着更多的温柔和耐心。
“你会发现,人一生其实都在学着告别,先是离开童年,离开家乡,后来离开一个人。每一次都痛,但也让人真正长大。”
“可我不想。”她声音喃喃道,“我只是想……她能多等我一点时间。”
他抬眼看着她,神情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
“可惜,世界不是这样运转的。我们永远不能让一切的别离都掐准时间。”
“但你要知道,他们并不是消失了。”
“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已经消失了吗?”叶语莺停顿了一下,眼上闪过泪痕。
“她们留下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他顿了顿,声音温润有力,“你的举止、你的话语、你的选择……都有她的影子,你会好好面对生活,好好比赛,好好学习,因为你心里有一个部分,是想为她们实现这一生都没有实现过的愿望,去看一生都没有看过的风景,她们自己这辈子很苦,却还是将你托举到国际的赛场、学术的殿堂……”
“这就是她们留在你身上的东西……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你。你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她们在继续活着。”
叶语莺看向他的侧脸,泪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可我……”叶语莺抿了抿唇,声音细得几乎要散在空气里,“我还经常怕,我知道我的每一步都孤立无援,我的身后……没有她们了。”
“怕也正常的。”他看着她,语气里有一种几乎温柔到残忍的坦白,“成长从来不是变得不怕,而是学会在害怕里继续往前走。”
“况且……”他停下了话,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眉眼被柔和的阴影勾出清晰的线条,随即嘴角微漾,“我也能托举你。”
叶语莺眨了眨眼,心里又是一阵错乱,她知道这错乱不合时宜,但还是眼神微闪,说了句谢谢。
屋里静了几秒。风穿过竹林,掠过窗外,带来细碎的声响。
她的视线穿透泪光,看着程明笃,喉咙一紧,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哽在唇边。
“你相信,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独吗,哪怕走入人海都缓解不了的孤独,不是外界将我抛弃的孤独,而是我内心无法缓解的感受。”
……那就是即便程明笃在她身边,她永远无法将真实情感诉之于口的痛苦。
“我相信,因为我也一样。”
程明笃微微一顿,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平静。
他没有再解释,而是突然起身说的,“时候不早了……好好休息。”
随即转身离开。
她凝视他的背影良久,窗外的竹影摇晃,她抬手关了灯,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厚重的黑。
那一晚之后,空气忽然变得潮湿,夜里起风,雨在竹林间落下。
程明笃的身体,仿佛从那时起就有了
细微的异样。
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他不以为意,仍照常工作、处理文件。
直到第三天早晨,体温开始上升,呼吸间带着急促的音。
医生来过两次,说是先前低温后的免疫系统未完全恢复,恐怕有继发感染。
原本他要搬到另一处住所隔离的。
但是叶语莺坚持说她保证一定不上三楼,做好防护,程明笃才同意留下来的。
从那天起,他们两个人分别从两个不同的通道上下楼,虽然在同一个别墅,却不能见面。
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药味,尽管她知道是错觉,因为其实是人为隔离起来的,而且程明笃吃的也不是中药。
三楼的窗几乎不再打开,走廊尽头的灯昼夜不灭。每当夜深人静时,叶语莺总能听见上方传来极轻的咳声,短促、压抑,像是被刻意压在喉咙里不让它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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