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先后有过五名侍人,除了孟郎,其他人活的时间都不长,雪胎是第六个。
宋府的两名小姐分别是小五和二郎拜娘娘求来的。头个有娠的是小五,继而二郎又有了,起初大家都恭贺,说他二人爱慕家主的心诚,才能拜得娘娘,京师中多少郎君相公艳羡不已,就连侯夫婿都曾下了拜帖,带着贵重的贺礼来看过一次。彼时的宋珩还不是相府司直,大开中门,净水泼街地恭迎关内侯。
他二人被千金稀罕得简直没有个样子,成日里什么都不必干,只好好将养着,一天三顿饭到花厅里与她同用。宋珩手头不算阔绰,但很舍得花钱,二郎害喜吃不下饭,成日神色恹恹,她为之豪掷千金,旦求一笑。然而不过几月的光景,内宅上下都发现有异,小五的肚子比寻常身怀六甲的妇人都大,他脸色煞白,身形消瘦,眼底乌青,每日不管进补多少都仍感饥饿,只脸上总带着慈爱又幸福的笑容,相当诡异。直到某天太常寺来了两名巫祝娘娘,小五被抬进影堂就没有再出来,他有娠才不到半年,剖出来的却是个足月的婴儿。尸身用白布一裹,从墙头丢出去,对外称病谢客。宋珩戴着抹额抱着襁褓在暖堂坐月子,直到婴儿过了百日,才准给小五发丧。
每每看到千金怀抱幼女,方姓都感到心中擂鼓般的惊悸。他不晓得宋珩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说不清送生慈姆的忿怒相究竟是梦还是真。在小五死后,比他略晚两个月的二郎惊恐得将要失心疯了。内院闹将起来,二郎摔碎一只碗,要用碎瓷把肚子切开,被闻孟郎踩着手腕摁下,捆着手脚锁进厢房里,由男眷轮流照顾。曾有一次给二郎喂饭时,方姓看见他的肚皮被婴儿的手脚撑起鼓包,竟好似要破体而出一般,吓得他汗流浃背,惶惶不可终日。
在极度的压抑与严格的管控之下,老主母当年的侍人相继投缳,宋珩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剩下二房和几名小侍还在苦熬。方姓心弦紧绷,神志涣散,仇恨与畏惧交替反复,如野火烧心,催逼得他离疯癫只有一线之隔。
相比之下,雪胎倒是很适应宋府的生活。一来因着他并不清楚宋珩真正的为人;二来,他原本就有一些呆,领悟不到女男之情,心中只有功利。然而千金将他的这种木讷称之为‘德’,她认为雪胎走的是为夫为父之正道。雪胎自从被关了一次木箱子之后,愈发小心谨慎,侍奉殷勤,竟叫方姓连错都挑不出来。想来也是,他打小就跟着侯夫婿,在函谷郡公跟前度日,后来又服侍武妇,怕是已经练出来了。方姓唯恐他持家的权柄被雪胎夺走,成日里精神敏感,对宋珩的关心近乎殷勤。
定王那天来宋府内宅,还带着她的爱侍。多年未见鲜艳色彩,那小淫夫的下裳红得好比血一样,身上簪环首饰,叮叮当当的作响,一身奶白白浪肉,肥不可增,瘦不可减,方姓头晕眼花,逐渐适应了平淡的五感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逼得他透骨生寒,如惊弓之鸟,只想大叫。当晚用膳时,宋珩说方姓在王姎面前不够得体,他彻底崩溃了,跪下来求千金放过他,倒把一旁站着伺候的雪胎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指尖刚碰到宋珩的衣摆,方姓就深感后悔,然而覆水难收,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宋珩先是惊讶,随后面露担忧神情,说恐怕父亲闷得久了,要得狂荒之疾,让雪胎去蒸一碗鸡蛋羹,点些香油。她说她记得父亲年轻时,没有香油就吃不下饭。
当着宋珩的面,方姓自然领了她的好意,待她一走,就再也忍受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扶着门廊吐了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晚上,宋珩又到院子里来,叫闻孟郎搬两把大椅,她请了陇西来的皮影班子到府上表演,取悦父亲。是夜月色朦胧,天井中设方帷,张灯烛,便是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宋珩的脸都显得那般惨白,方姓一眼不敢多看。
堂上一右一左,坐的是千金和老爷,怎么看都不合规矩,但宋府内宅的下人也都习惯了。两位小姐散了学,吃过饭,手拉着手跑来耍子。宋珩这才流露出些许真情实感的笑,将二女搂在怀里,在她们的注视下分拆水果。
小刀扎进石榴圆滚的肚皮,血一般鲜甜的汁液缓缓渗出,她将石榴一分两瓣,分别递给二女,红宝石样的石榴籽零落在地,骨碌碌滚到方姓脚边,拖曳出数道淅沥的红迹。院里风声呼啸,东西两侧门廊暗暗,尤显得院内灯火通明。宋珩点了五折,团花红笺上写得清楚:娲皇炼石补天、佛多吹柳救难、北母御兽治乱、恒我请命祭月、红疣盗日赐火。
“明早还要上学,已太晚了,就不要温书了。喝一盏甜羹,漱漱口,赶紧睡去吧。”演到一半,宋珩听见打更梆子,遂摸着女儿们的脸,说“下次单独演给你们看,好不好?”
嘴上虽答应,还是不免要在娘身边腻歪一阵,说最近在东观里的事。宋珩认真聆听,语气温柔,答应明天傍晚去接她们下学。
台上光影闪烁、色彩斑斓,浓黑的团云与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人间,佛多目睹自己的女儿罹难,悲鸣声哀转久绝。活鬼似的千金起身牵着她两个拜娘娘得来的嗣女,将她们送回房间,方姓坐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他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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