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听得笑呵呵地,“也是,有些情绪只能意会,说不上来。说上来反而差点味儿,就不对了。”
却看见李长顺还没有走,站在正殿大门边上,对着她轻轻地招手。
大总管苦着一张脸,从袖管里掏出方笺纸递给她,小声说:“姑娘看在奴才的薄面上,帮帮奴才。主子爷前一阵子总写这诗,奴才不识字,看不懂,也不敢问。又怕揣不中圣意,要挨骂的。”
她迟疑着接过来,笺纸上有淡淡的沉水香气,是皇帝案前惯常焚的香,她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了。
红丝阑,小楷规整,字里行间横逸闲愁,却是浅浅的,令人想起玉上的光芒。她恍惚地想,皇帝素来就是这样的为人,喜怒不形于色,永远是那一副澹泊的模样,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写的是陶潜的《停云》。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末尾是一方朱红色的钤印,是他常用的闲章,寄所托。
四顾昏沉,前路断阻,阴云密布,时雨濛濛。我既亲且爱的人,音信邈无,又在哪里呢?
她想起那天,大雪。正应着前人诗中“北风其凉,雨雪其雱”的时节,四野昏沉,只有廊下的宫灯捧出橙黄的光晕,他就站在那一片光晕里,目光虔诚又明亮。
她站在风雪中时,他都来和她一起了。
忽然一阵雷声大作,暮色四合,目光所及都是灰蒙蒙的。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末路感,就好像深秋广袤的莽莽荒原,秋草枯黄,秋风凄厉萧瑟,席卷四野。
如今他也在风雪之中,他所经历的风雪比她所承受的更猛也更痛,她能为他做一些什么吗?就像他从前为她做的那样?
时局并不好啊,我既亲且爱的人,我们携手一起走吧。
李长顺说:“万岁爷是念着姑娘的,姑娘,去看看万岁爷吧。”
苏塔则把食盒叫到了她的手上,沉甸甸的,牵绊着她的心。
老嬷嬷问她,“明明可以不做,本就难以做到的事,姑娘还要做吗?”
而她不过思考了一霎,目光清澈明亮,“我想试试。”
“那么就顺从你的心意,不要犹疑。”
良朋悠邈
养心殿外, 一溜儿排开,跪着宗亲显贵们。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跪了这么久, 腰杆也是笔挺的,没有半分委顿的神色。摇光默默跟在李长顺身后,在亲王们跟前见过礼,荣亲王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落在她的身上,他微微仰起头,朝她笑了一下。
她也颔首。
东暖阁里仿佛有人,连德佑也在外面守着, 见他师傅来了, 遥遥比个手势,李长顺便知道是机要,他回身歉笑道:“主子爷正在见人, 姑娘在外头且等一等吧。”
她说好, 背过身站在门前,盯着四四方方的地砖。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直跳,连手心里都沁出细密的汗。
她是要替成明说情的,不管怎么样。
有个宫人捧着茶盅上来,欲要进去, 却被李长顺拦在了殿外。摇光并没有顾及,凝神听着风声,这个时节紫禁城的风深沉又汹涌, 令人想起他的眼神,她也很好奇, 一个人的眼神怎么可以做到那样, 不怒自威, 时而深沉汹涌如同一汪深潭,时而真挚又热烈,虔诚又明亮。
也许这就是心有河山的君王,他意气风发,他青春正盛,他有一身的少年气,干净,清澈又富有力量。
有些断断续续的话落在她的耳里,自开春养心殿将毡帘换成了纱绫,那声音低密,她却不知怎么,听得一清二楚。
“舒氏族人已抵宁古塔,路途凶险遥远,且一路多有抢杀之乱。奴才奉命暗中护送,端王也遣人暗中相护,却不敢过分招摇。端王几次三番与绰奇过不去,已然是惊动了。所幸硕大人、夫人尚好,舒氏抄没三百余人,到宁古塔清点,只余百十人不到,途中病故最年幼的,不过八岁。”
“是谁。”
“托、鄂、费。”
继而沉默了良久,外头也沉默着。只能听见雷声轰然大作,落下噼啪的大雨来。那雨声清越,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仿佛一张巨网,将人死死扼住,再无容身之地。
她感觉呼吸发滞。许久没有下雨,此时骤然落下来,搅起干燥的尘土。空气中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门窗气、尘土气、绫幔气,甚至是荷包里的香丸气,兜头而来。更有一味龙涎香气追魂摄魄,在她鼻尖炸开,奇异又诡谲。
她觉得有些冷,连空气中都有潮意,顺着她的袍角蔓延,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铅一般无力,她有瞬间的恍惚,连哭也不知道该怎么哭。
最小的那个才八岁…才八岁。
那是稚芳。
她才八岁,她最爱热闹,小姑家嘴巴甜,又机灵,是她阿玛额娘的掌上明珠。婶婶没事儿总喜欢将她挂在嘴边上念叨,她们看了都要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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