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宫奴大都难与家人相见,延喜自是其中之一。今夜帝后宴请群臣,太极殿丝竹长鸣,轩榭廊道彩灯通昼。然而同往年那些非要将朝臣亲眷扣在宫中通宵达旦纵乐的宴席不同,晚膳自申时始,酉时便走完了庆词与献礼的冗长仪式。帝王陪几位重臣饮过酒,耳朵尖红了大半,十足不胜酒力,戌时一刻便自请离席,留禀笔大监同几位尚宫延宾,又教客人随意行走即可,不必在此间衔撑至啼晓,毕竟宫中膳食再是鲜罕,今夜里也未必比各家屋中团圆来得香。往年通宵达旦的礼宴骤然走到后半程,宾客又各自离席,便空出一批运气极好、早早下职的宫婢内监,延喜亦是其一。
他自去年孟冬时方通过选拔,拨入宫掖,今夜是头一次过年时与家人分隔两地,难免心中怅恨,好在早早下岗,正打算回配房安寝。一迈进西六宫便能撞见御花园,而那宽敞的苑囿内竟然窝缩着两道漆黑的人影。延喜吓了一跳,放眼细看,果真是两位眼生的青年男人。穿的不是宫装,显然并非内伺,然而也未佩刀,衣着并不如何华贵,想来是今日随朝臣入宫的家仆。然而朝臣亲眷岂可入后宫?延喜心中一惊,又盘算着自己虽只是九品外的无名太监,但好歹也比那区区家仆更有底气。他内心鼓足了勇劲,正打算好生呵斥一番,脚步迈出去,却又遽然停驻。
“咦?”延喜怀疑是今晚太极殿暖光熠熠,将眼睛荡闪了,他闭眼复又睁开,再往那头看,却仍是同一副景象,“噫——!”
那两个寻常打扮的家仆凑得甚是亲近,原本好生生站着,个低一些的那个伸出手,指节压在身旁那株长得正艳的冬梅,将枝干掰低些,这还不够,竟又摘了一片梅瓣放入嘴中,做出咀嚼的模样。宫中御花岂是这些人可以碰的,延喜愤愤,将那二人狠狠记了一笔,倏然却又见那胆大包天的摘花人同个头稍高些的那个耳语几句,姿态与唇沿都露出隐约笑意,转头竟又想摘下程,实在对不住。”
延喜见他俩是别国来客,心下先是纳罕:怎么兴欣的小厮俱是面如冠玉,选拔标准放得如此严苛?还好自个不是被卖去那儿讨生活了。延喜面上表情一松:“是么?”
乔一帆笑意不变,对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兴欣礼节,又说:“我们主子管得严,大人体谅这一次,否则我俩可不好过。”
延喜入宫以来目与名臣录入在册的谏言。
酒意熏得邱非思绪浑然,他在殿门外驻足少顷,才记起这位兴许并不十分循规蹈矩的新娘姓甚名谁。皇帝要记忆的讯息太多,又过于琐碎,以至于难免会选择性忘却许多不甚深刻的人事物。至于乔一帆,很好记,应当不至于忘。他心中默念两遍,挥袖走入灯火辉煌的内堂。邱非的思绪并不十分清明,某种奇异的对于自我的察觉却因此变得敏锐。带着些微妙的排斥与潜藏的恐慌,以及一种对于自我沦落而感到的恼怒,他蹙眉,紧紧盯着眼前人,挑出一副苛刻的面容,居高临下道:
“你就是朕的皇后?”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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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邱妙津《鳄鱼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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