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人张了张口,似乎很难发出什么声音。
唐峻愁眉紧锁,挥手让婢女退出去,自己便立在床边,帮着柳阁老掖被子。
先生
他分明见过许多生死,也知人这一生总会走到头,分明与这位帝师之间,情谊算不上多深厚,此刻见到那棉被下接近油尽灯枯的一副残躯,却实打实地哽咽起来。
柳栖雁颓然望着灰白帐顶,毫不挣扎地动唇。
她在说什么,唐峻是听不清的,炭火烧得红彤彤,依旧无法驱散满屋的凄冷。
被子动了。
柳栖雁干瘪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在空中徒劳地抓了一下。
唐峻俯下身去,贴近她道: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柳栖雁一把抓住唐峻的袖袍,干咽着发出气声:老妇侍君王四朝不曾有有憾事
唐峻咬牙,热泪涌淌。
那手用足了劲,却青筋凸露,只见皮不见肉,形同枯槁。
柳栖雁说:不不不发丧不兴师动众一把火烧尽埋庆州祖坟是是寿终寿终正寝
暴雨声连绵不断,把柳栖雁的话一截截砍得分崩离析。
唐峻哽咽难语,只听到这位侍过四位君王的老者固执地重复着那最后的遗言。
是寿终正寝
是寿终正寝
唐峻奋力点着头应了她,便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倏然卸力。
西南方遥远天际倏地传来一声炸雷,闪电频动如鬼爪,柳宅内草木在暴雨中了无生机。
唐峻垂手站在廊上,抬头从四方天井望将出去。
天昏得比他来时,更厉害了。
方才侍病的婢女悄无声息走过来,对帝王扼手拜道:主人前几日尚清醒时,命奴婢将东屋里的东西交予陛下。
唐峻跟着她走,片刻后,东屋门上的锁被卸下,随推门而来轻微的吱嘎声,昭示着这间屋子已许久不曾有人到访。
屋内除去简单的桌案,再无什么旁的陈设,展眼望去,是堆叠满眼的卷轴书册,成山成海,捆扎垒放,积压在人心头眼底。
唐峻目光空白一瞬,随即头脑昏沉,只觉得躯干失了力,下意识扶住门框才站稳。
婢女在他身后,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干涩的嗓音复又响起:先生毕生所学,倾力所著,涵盖士农工商、治家治国、军政邦交等策论,共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皆在这里了。
唐峻颔首,少顷后沙哑着嗓音问:只我有么?
他似乎还不敢确信,朝廷初稳,人心初定,柳阁老稳居内阁首辅之位,从平周氏宫变到送长公主南下,在他的认知里,帝师并未打心眼儿里站在他身侧,柳阁老选的,始终都不是他。
而眼前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却像一把烙铁,径直烙在了他的心口。
婢女再次对他拜道:诚然,陛下若未第一个登柳宅,按主人示下,东屋之物便一把火烧干净。
唐峻手上脱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颓废垂首,整张脸都麻木了。
柳栖雁并没有教他多少,最后的最后,才选了他。
他对着东屋里巍峨高山行大拜之礼,墨袍铺在王侯将相掸下的灰尘上,裂石破云般沉吟:先生,走好!
-
金羽卫围了城西柳宅,燕姒的轿子停在街角过不去。
雨下得大,她挑起轿帘把澄羽叫到跟前问:是谁挡我?
澄羽给燕姒撑起伞:金羽卫。
燕姒目光一寒:先回府。
暴雨倾盆,渗进脚下的砖石缝隙,迸溅在忠义侯府硕大顶梁柱脚。
于延霆拢着袖子,只见九天愈发混沌。
书房的灯火摇曳不止,恍如眨眼间便要熄灭,又顽固地重新燃回来。
燕姒神思恍惚,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朝局才稳多久,阁老病在此时,更甚让高壁一事后再不露面的金羽卫出动,我就怕
阁老病重,她的得意弟子如今正陷于边南战火,封锁消息,是不想坏了大局。于红英很少下棋,手上的棋子犹豫不定,你今日归家,金羽卫今日便围了柳宅,或是警示。
于延霆腾地站起身,迎着灯辉,攥拳说:不对。
于红英侧首:何处不对?
她是腊月二十三才告病不上朝的,迄今还不到十日,病重尚能让医官去治,太医院名士就有百余,再说了,就算是要封锁病重的消息,派素日里行走椋都的锦衣卫即可,何用出动金羽卫?
于红英指间夹着的棋子骤然滑落,跌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碰撞声,燕姒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于延霆面朝门口而立,沉声道:柳老殁了
门外刺进来的风,终于将烛火扑灭,整个书房陷入晦暗。
清玉院。
燕姒挑着细线出神,荀娘子给她披上厚袄,在她耳边提醒:针脚。
从边南战事起,忠义侯府这个冬季都没有烧过地龙,何况是不常住人的清玉院
第一版主